第38章
经过阿陈与日军交涉,日军征用了旅馆的一半房间。茅盾等人住的房间恰恰在外。
但他们怕日兵来找麻烦,就在大房间的客厅里摆开一桌麻将牌,戈宝权穿上旅馆职员的制服,叶以群在旁观战,茅盾夫妇和宋之的夫妇四人成为一局。
在哗哗的麻将声中,茅盾说:“要是日本兵闯进来,大家要镇定,我们不妨‘欢迎’他们加入‘战团’。日本人见了麻将就舍不得走开,麻将俱乐部在日本到处都有的。”宋之的点头赞成。茅盾又指着叶以群向大家建议:“以群的日本话很好,我们推他做‘对敌工作者’,授以全权,相机应付,你们看怎么样?”
大家都同意,叶以群也笑着接受了这个任务。于是他们就玩起了麻将牌。
果然不出所料,才打了三圈多,一高一矮的两个日本兵闯了进来,站在麻将桌旁叽叽咕咕,不肯走开。
茅盾看这两个日本兵满口酒气喷人,都有六七分酒意,究竟不会依仗酒兴来一次“宣扬王道”呢?他实在有点担心。但他仍然按照事先所约定的,和另三位牌友自顾自地认真打牌。
叶以群也用安闲的口气向他俩招呼:“懂得么?也很喜欢吗?”
两个日本兵听见叶以群会说日语,顿时笑逐颜开,说他们喜欢,可是在本国时没有玩过;他们是乡下人,乡村地方还不大通行这种玩艺儿。
叶以群翻译给茅盾、宋之的等人听。茅盾也和他俩开玩笑道:“我们来做老师吧,这玩艺学起来不太难。”他让叶以群翻译给日本兵。这两个日本兵听了傻乎乎地笑着,坐在牌桌旁看起来。其实这两个日本兵是懂得麻将牌的。他们一边看一边问叶以群牌是哪里来的,还问了其他的一些话。叶以群有时回答,有时装作听不懂,支吾其词应付着。
坐在宋之的妻子斜对面的那个高个子日本兵,老拿醉眼朝她看,她感到如坐针毡,待一圈牌打完,便借口照顾小孩,起身走开。牌局暂停。高个子日本兵问:“为什么不玩了?”
叶以群说她不会打。两个日本兵叽咕了几句,终于走出去了。
“好危险哪!”茅盾妻子轻声喊道。
“刚才那个不肯走的日本兵不得不走,是因为另一个警告他,点名的时间快到了,要看打牌回头再来。”叶以群说。
茅盾感一打不下去吧,可能招来更多的日本兵,会出麻烦;不打下去,要是两人再来,他们会借故生事,也要弄出麻烦。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宋之的妻子说:“和豺狼同居,终究不能够安逸的,最好趁早搬家。”宋之的也说:“对,这是一了百了。”
大家计议了一番,决定化整为零,分头出发,各找地方,谁先找到谁先搬,分散后仍要保持联系。
1941年除夕那天,他们都搬出去了。茅盾在叶以群的照料下,移住到一家挂着“大同旅馆”招牌的三等小旅馆里。虽然这里的设备差,但却因其小而不为日军注意。他们的房间外面是“骑楼”。茅盾挑起遮阳的帆布往外看:月明如昼,海水犹如白银闪烁,没有轮渡,没有舢板,没有……;远处有两三个油池燃起冲天的烟柱,纯黑色,有时转为殷红,却看不见火焰;“骑楼”下面是干诺道,平时很热闹,现在却冷冷清清,没有人影。一排短的铁丝网在地上描出淡淡的黑影。
“香港完了──”忽然有人在他身后叹息着说了这么一句话。听声音,茅盾知道他是旅馆中那个来乍上海虹口的茶房。他转过脸,看见一双阴凄凄的眼睛,呆呆地望着那遮阳的灰色帆布。
“几时可以回上海?”
那茶房自言自语的声音,却使茅盾听了毛骨悚然。
“你想回上海么?上海也不会比香港好些。”
茶房讷讷地说:“唉,先生,全是战争敲破了我的饭碗。我在虹口有多好!到了香港,失业一年多,才托人介绍到家旅馆做茶房,哪知道又碰上触霉头个打仗。前几天老板已经不管我们饭了,幸好今天你们来了,我们恳求,老板才答应把你们预付的二十元房钱让我们买米。可是二十元钱能吃几天呢?我们同伴有五个哪,只好一天两顿粥。”
“过一个时期旅馆还是要开的。”茅盾想不出安慰他的话,只能这样说。
“香港死了,活不转来了。”茶房颓丧地喃喃自语,摇着头,趿着木屐走出“骑楼”。
看着他的身影,茅盾心里很难过。想不到战争才二十多天,这家旅馆老板连茶房的伙食也不管了!不过他又回过来想:那旅馆老板或许也是可怜的吧?在战争前,这样的旅馆本来就靠着一些熟客维持开销,老板未必有多大的资本。停业三个星期,他自然要叫苦连天了。
茅盾夫妇在这个“大同旅馆”住到第四天,叶以群便为他们在西环找到了一处安全的住房。那个上海茶房在算帐时可怜地说:“先生,你们怎么要走呢?可是我们招呼不周到?
我们不敢怠慢你们,只是日本人把香港弄死了。先生和太太还是住在我们这里吧,别的旅馆也一样,换来换去还不是半斤八两?”
面对这热心的茶房,茅盾很感动,但是爱莫能助。他们预付了二十元房钱,只住了四天,照讲还结余很多,应找还。但是,当他看见那茶房递上帐单的手在发抖时,他想起这几天看到茶房们每天吃两餐粥,下饭的只是一小碗咸菜。于是他拿起帐单看了一眼,又从钱夹里取出一张五元票,连同帐单一起交给那个茶房。“都给你们做小账吧。”茅盾说过,转身就往大门外走,他感到一阵酸楚正涌上鼻子。
“谢谢先生,太太!”那茶房感激地说。
茅盾似乎觉得对不住这旅馆中正忍受饥饿威胁的茶房。他对妻子说:“我觉得很抱歉,我们不能在大同旅馆多住几天。这次以群为我们租的房子,二十五元一月,但是恐怕也不会住满,说不定也只住四五天,我们就要离开香港。”
四三、千里跋涉脱险
还是住在“大同旅馆”的时候,叶以群就告诉茅盾:党组织正在为文化人布置三条撤离香港的路线,其中一条最安全却花时间较多的,是九龙取道东江转内地,不过先得偷渡到九龙。
1月8日下午,叶以群来悄悄通知他们:明天可以过九龙去了,行李不能多带,还得换装,打扮成小商人模样。于是,茅盾让妻子上街买了两套香港人称为“唐装”的黑布短衫裤。
他们把多余的五大件行李放在大中华旅社的阿陈那里,只带了两个小包袱和一只小藤篮,里面是一床毯子,几件内衣、一个热水瓶和电筒等零星用品,还是一本伪装用的《新旧约全书》。
次日上午,戈宝权带他们到东环贫民区的一栋房子里。下午五时,他们换上了“唐装”,拿着包袱,夹在难民当中,沿着皇后大道来到铜锣湾,在暮色苍茫中登上一艘画航似的大船。
在中舱里,他们遇见了许多熟人,其中有邹韬奋、胡绳、于伶等。茅盾见邹韬奋摘掉了眼镜,换了一身浅色法兰绒“唐装”。
邹韬奋见到了孔德沚也来了,惊异地说:“沈太太,你真勇敢!”
“全靠了雁冰,不然我还来不成呢。”
茅盾颔首微笑。三天前,当有人来通知他,让他先撤离而他妻子随后再走时,他坚持要和妻子一同走。他认为自己迟走早走没有关系,但是把妻子一人留在香港,他一定不能安心;
妻子将因等待他平安脱险的消息而寝食不宁。党组织后来同意了他的意见。
邹韬奋于是想起自己的妻子粹真和孩子,低声对茅盾说:“粹真他们还是随后再走吧,孩子恐怕吃不消;我是一切听从朋友们的意见。对于这种事,我毫无经验呀。我这裤管,你看得出么?──一支自来水笔,一只手表,在这边;那边是钞票,都是粹真缝的。”
晚饭后,负责组织文化人从香港脱险的连贯走进中舱,对大家说:“今夜就在船上休息,明天一早过海到九龙,那边自有人招呼。沿路都有布置,可以保证大家的平安。”
黎明前,天色黑黝黝。茅盾夫妇挽着包袱、提着小藤篮,随着其他人摸黑从大船移到三四只小艇中的一只上。东方泛白,大雾笼罩海面。几只小艇首尾相衔,轻轻划向九龙。
晓风忽忽,从船头灌进舱中。他俩紧偎在一起,仍然不免瑟缩。
不久,抵达九龙红勘。他们每人向守在渡口的“烂仔”(流氓)交了一元“保护费”,提着包袱跟了“向导”走进市区。他俩和邹韬奋、叶以群、戈宝权等七八人被领进一栋很讲究的房子住下。茅盾和妻子商议,今天好好休息,养精蓄锐,准备明天的“长征”。
睡梦中,茅盾听见一片杂乱的人声,睁眼一看,人们在昏黄的煤油灯光里走来走去。看看表,才四点钟。咦,妻子呢?问叶以群,听说在厨房里帮忙弄早饭,他才放心地整理行装,不到五分钟,就整理好了。他的打扮很简单,只是把新买的黑布短衫往身上一套就行了。
他的卧具只有一条毛毯。吃早饭时,妻子对他说:“你吃得饱一点,还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吃午饭呢。”临出发时,“向导”为他俩找来了挑夫,帮他们挑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