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谁知他们这一等,竟等了半个月。因为五天后,敌人占领了惠阳,掠夺了物资后再撤出,已是旧历年底。
最后一天的行军,是在白天。由于后半段路程要进入国民党的控制区,武装的护卫改成了不带式武器的向导,茅盾等人也乔成逃难的商人。
天色阴沉,冷风飒飒。下千三点多钟飘起了毛毛细雨;黄错时分,雨下大了。一阵阵寒风苦雨又一次考验茅盾等几个急行军的文人。叶以群反动派一把脸上的雨水,对茅盾打趣说:
“茅公,这风雨奏乐伴君行,趣味如何?”
“别有风味呵!”茅盾扬起挑着雨珠的浓眉头也笑着说,“这叫做: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欺本肤,空乏其身……”
“这是什么地方,还有心思背古董!真是苦中行乐。”孔德沚低志打断了丈夫的话。
雨越下越大,向导带领他们跑步前进,不久,来到一个小镇──三栋,走进一家杂货铺里歇脚。茅盾看到自己和朋友们身上的棉袄都已淋湿,就与向导商量:“是否就在这进而宿夜?”
向导不同意。他说:“事先没有布置,这镇上驻扎着保安队,怕不安全。可是继续赶路也危险,下一段有三十里,要通过敌人刚刚撤出的地区,安全没有保障,不带武器在夜间赶路,太危险了。”
这时,杂货铺老板替他们出了个主意:花钱请驻军连长派几个保安队员当“保镖”。并说他愿意帮他们去办交涉。茅盾和几个人商量后同意了。杂货铺老板去那里一谈就成。于是他们凑了一百五十元雇了两个国民党保安队员,“保护”他们向惠阳奔去。
饭后,他们原想买几盏灯笼,可是商店早已打烊,未能买到。但茅盾和张友渔的妻子还各带着一支电筒,他们就靠着这两支电筒,冒着风雨在黑夜里赶路。
三小时后,雨渐渐小了。妻子从后面问茅盾:“离惠阳不远了吧?”
“估摸着快到了。”
茅盾眼睛近视,又有眼病,这时当然盾不清路,只能一脚离、一脚低地走着,凭感觉他知道软的是烂泥,硬的是石块。有时一脚踏进水潭,“砰”的一声,大腿上全是水,他也不管,马上拔出脚再走。这样摸黑走着,当他正觉得似乎走在石桥上时,猛然听到后面“扑通”一声,回头一看,身后的妻子不见了。他连忙大叫:“不好了,不好了!德止掉下河里去了!”
急忙用电筒往桥下照,却深不见底,只听得哗哗的水声。他吓呆了……
闻声奔来的人也都慌了,不知怎么办。张友渔的妻子甚至哭了起来。
这时,桥下却传来孔德沚的声音:“我还没有死呢!可是怎样上去呀?”
两支电筒循声照去,看见了!她下地站在桥下靠近河岸的水草和烂泥里。
“受伤没有?”茅盾着急地问。
“没有,没有。赶快设法拉我上去呀!”
靠了两位“保镖”的帮忙,终于把她救了上来。
在惠阳城内一家大旅馆里,孔德沚换去湿衣,借到一只小泥炉,生上火,一边烘烤衣服,一边叙述她“失足”的经过:“我脚下踏一个空,身体就掉下去了。心里想,不好了,这是河呢,可是老不到水里,像腾云似的。后来,扑通一声,到了水里了,真运气,可巧全是水草和烂泥,没有石块。我赶快爬起来,就听到你们在岸上喊。你们以为我死了,我就喊:
没有死,没有死……”
在床上发烧的胡仲持说:“真是奇迹,竟没有一点伤,还坚持走到了惠阳!”
“那时我们都吓慌了。要是伤了,怎么办呢?”廖沫沙说。
“幸而冬天水浅,不然,两丈深的水……”叶以群心有余悸地说。
“如果死了,或伤了,那你们就麻烦了。”孔德沚笑着说。
大家也都笑了。
茅盾对妻子的勇毅深为钦佩,他松了一口气说:“三栋出发前,我要买灯笼,好像是有预感似的。不过,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茅公,我们这些天来的经历,既惊险又富有传奇色彩,你要是写在小说里,那有多精彩!”叶以群冒出这么一句。
茅盾微笑不语,心里说:“我一生中这段难忘的经历,总是要写的,要写的……”
四四、笔耕桂林
1942年3月9日,从桂林的一家旅馆门外走进两个客人,身上都穿着既肮脏又肥大的蓝布棉袄,男的左手提着个包袱,右手拎着一只热水瓶;女的一手挽着个包袱,另一手提着只小藤篮。两人在旅馆的登记簿上写的姓名是:“男,孙家禄;女,孙陈氏。
茶房看着这两个落魄的客人,露出鄙夷的目乐。他怎么会知道:这两位旅客是大名鼎鼎的作家茅盾和夫人呢。
那时,他俩的全部家当是:一条俄国毛毯,几件替换的内衣,一些梳洗用品,一本《新旧约全书》,一支自来水笔。经过三个月的难民生活,他们的钱袋里,所剩已廖廖无几。
“钱袋快掏空了,怎么办?”妻子问丈夫。
“我是手无缚鸡之力,唯有重做冯妇,卖文为生。”茅盾无可奈何地说。
“这旅馆住不起,你快找人帮忙租一间房吧。”妻子提出了当务之急。
过了一天,叶以群介绍茅盾和邵荃麟认识,邵荃麟就把自己的一间厨房让给了他们。叶以群说,他接到党的指示,要去重庆,并告诉他邵荃麟是中共在桂林的文化工作负责人。
于是茅盾夫妇来到桂林市郊丽泽门外丽君路南一卷,搬进邵荃麟腾出的那间厨房。这间房很小,八九个平方米,只能放一只双人床和一张桌子。
田汉、欧阳予倩、王鲁彦、孟超、宋云彬、艾芜、司马文森以及从香港脱险的夏衍、金仲华等朋友闻迅都来看望茅盾。夏衍问他今后有何打算,他回答:“我想好好休整一下。
首先要解决填饱肚子的问题,所以打算写点东西。”
茅盾发现桂林并不大,然而“文化市场”特别大。短短的一条桂西路,就有几十家书店。
邵荃麟对他说,加入书业公会的书店、出版社,就有近七十家,虽然有一些是“皮包书店”。
“皮包书店,怎样讲?”茅盾不理解地问。
“这样的书店大半是贩卖文具起家,他们除了囤积贩运纸张文具和上海出版的书籍,也做翻版盗版的生意,其中少数也出版了一些进步书籍,获利比大书店还多呢。”邵荃麟答道。
不久,许多出版商打听到茅盾的住址,纷纷打上门拉稿。一些人了解到他手头拮据,主动提出可以预支稿费,而且书在出版之前,某些章节还可以先在刊物上发表。这些条件使他动心了,可是他只答应了可靠的书店,并未一概同意。
以往,茅盾每到一地,总是先为报刊赶写短论和杂文。这次他却一反往常,婉辞了各家报刊的约稿,先写长篇。他是这样考虑的:写短论的杂文,是向敌人掷投枪,但目前的桂林不同于过去,更不同香港,国民党的图书检查十分严厉,人身自由又无保障,如果匆匆忙忙上阵,既不能使“投枪”通过图书检查老爷的关口,反倒授人以口实。还是先不要急于发表文章,看清局势再写不迟。可是德止在等米下锅,那就先写长的吧。香港战争和东江脱险都是很好的题材,都可以写成几万字的中篇。
茅盾有眼病,晚上无法执笔,只能利用白天。房中只有一张方桌,夫妻在房口做饭,半张桌子放油盐酱醋,瓶瓶罐罐。他用另一半桌子,歪坐在竹椅上进行创作。
5月1日,描写香港沦陷前后市民生活和艰难遭遇的《劫后拾遗》脱稿了。这部中篇小说写法别致,近乎特写,纪实性很强,由桂林学艺出版社出自动,被称为是有“文献价值”的作品。
在抗战前夕,茅盾就打算写一部从辛亥革命到“五四”前后的长篇小说,因为抗战爆发而作罢。如今他又开始酝酿、构思,决定写一部新的长篇小说,表现“五四”运动前到大革命失败后这一时期的政治、社会和思想的大变动。
他设计中的主要人物是一些出身剥削家庭的青年知识分子,他们有革故鼎新的志向,但是认不清方向。当革命浪涛袭来时,这些人投身风浪之中,然而一旦革命退潮,他们又陷于迷惘,或走向了个人复仇,或消极沉沦。
写作进行得很顺利。由于他在桂林是客人,许多社会活动可以不参加,能把时间和精力都集中于写作。写作的条件很差,不得不在他称之为“两部鼓吹”的特殊环境中爬格子。
什么是“两部鼓吹”?茅盾曾作过这样的说明:“我的小房外边就是颇大的一天井(院子)。
每天在一定的时候,天井里非常热闹。楼上经常是两三位太太,有时亦夹着个把先生,倚栏而纵谈赌经,楼下则是三四位女佣在洗衣弄菜的同时,匀换着各家的新闻,杂以诟谇,楼上楼下,交相应和;因为楼上的是站着发议论,而楼下的是坐着骂山门,这就叫我想起了唐朝的坐部伎,而戏称之为‘两部鼓吹’。”
他住的小房里没有电灯,点了一盏桐油灯照明。夜晚,妻子在昏黄如豆的灯光下缝补衣裳,他唯有卧床闭目构思,打腹稿、推敲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