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莎士比亚的人物的语言总是随性格不同而变化。在刻画哈姆莱特时,他多次运用独白,有时用诗体,有时用散文,语言有时急促,有时隐晦,有时粗俚,有效地烘托出主人公的性格特征、内心矛盾和感情变化,使他成为有血有肉、生动具体、富有个性的形象。
《奥瑟罗》(1604)是根据十六世纪后半期意大利一篇短篇小说改编的,把一个普通爱情悲剧故事变换成一出人文主义理想幻灭的悲剧。
威尼斯大将摩尔人奥瑟罗和威尼斯元老的女儿苔丝狄蒙娜结婚遭到元老反对,诉诸威尼斯公爵。公爵正要派奥瑟罗去领地塞浦路斯岛抵御入侵的土耳其人,不加追究。奥瑟罗手下旗官伊阿古由于奥瑟罗把副将职位给了凯西奥而怀恨在心,到了岛上诬称凯西奥和苔丝锹蒙娜有私情,引起奥瑟罗的嫉妒,把妻子扼杀。后来奥瑟罗发现真相自杀。伊阿古也得到应有的惩罚。
奥瑟罗本来是文艺复兴时期靠军功发迹的冒险家,但莎士比亚赋予他坦率、天真、单纯、正直的品质。他相信人,不轻易怀疑。他疾恶如仇,在杀死苔丝狄蒙娜之后,当人们惋惜他从一个好人堕落成杀人凶手时,他说他是一个“正直的凶手,我干的事不是出于私恨,完全是出于荣誉的观念”。
伊阿古则是利己主义的化身,是一个马基雅维里式的阴谋家。为了达到个人目的,他不顾一切道德约束,看准奥瑟罗的弱点,伪装诚实,而暗中运用造谣中伤、搬弄是非、无中生有等手段,来陷害无辜,是一个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时期的典型人物。
通过这两个人物之间的矛盾,莎士比亚所要表明的就是人文主义者向往的人与人之间的“真诚相待”的关系,在残酷无情、不讲信义的现实面前遭到彻底失败的悲剧。
苔丝狄蒙娜和奥瑟罗是同类相求而引为知己,他们的爱情也被描写成建筑在“真诚”之上的爱情,它冲破了等级观念,甚至无视种族的歧异,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典范。伊阿古的挑唆引起奥瑟罗的嫉妒,而奥瑟罗是“不大容易嫉妒的,但一旦被人煽动,就会糊涂到极点”。奥瑟罗的嫉妒虽然产生于私有观念,男女之间并非真正平等,但在莎士比亚笔下,嫉妒只是杀妻的一个次要原因,真实原因则是在维护人与人之间的“真诚”关系这一人文主义者所信奉的原则。
李尔王的故事在十六世纪英国历史著作和诗歌中已经流行,又被编成剧本于1594年上演过。莎士比亚的《李尔王》(1605)是在这基础上加工改造而成。它叙述古代不列颠王李尔年老,把国土分给三个女儿。长女高纳里尔和次女里根言过其实地表白对父亲的爱,得到国土,三女考狄利亚率直,反而激怒李尔,被剥夺份地,远嫁给法国国王。长次女和她们的丈夫的忘恩负义和冷酷残忍把李尔王逼疯。在狂风暴雨之夜,他冲出女儿的宫廷,奔向原野和无情的风雨之中。考狄利娅闻讯,兴兵讨伐,但她和李尔都被俘虏,考狄利娅被缢死,李尔也在悲痛疯癫中死去。
与此平行的情节是大臣葛罗斯特听信私生子的谗言,放逐了儿子,自己因为反对李尔长次女的不义被挖去眼睛,在原野上受到避害装疯的儿子的保护。高纳里尔和里根为了争夺葛罗斯特的私生子的爱情,彼此争风吃醋,自相残杀而死。
《李尔王》所要说明的是权威同人文主义者向往的真正的爱、真诚、理性和社会正义之间的矛盾。李尔王在开始时是一个封建君主,他按照封建继承法把国土分封给三个女儿;在父女关系上,他要求口头的爱,要求绝对服从,表现出专断的特点;他要的不是“真诚”而是虚伪,他虽把权力交给了女儿们,但仍要维持表面尊严。这样一个带有封建权威观念的人遇到了两方面的挫折:代表“真诚”的爱的考狄利娅伤害了他的自尊心;口是心非、虚伪欺骗的大女儿和二女儿对他冷酷无情,又给他极大打击,使他咒骂她们忘恩负义,以致发了疯。
李尔王的转变过程表现了一个封建君主,或在更大意义上说,封建观念的改造过程。李尔通过一次受酷刑般的痛苦经历才幡然悔悟。他认识到代表仁爱、宽恕等原则的考狄利娅、肯特、爱德伽等是正确的。莎士比亚用浩瀚无际的原野、狂风暴雨的黑夜这样一些原始的大自然的激荡情景,不仅烘托出李尔转变的痛苦心情,同时也批判了李尔王长女和次女违反人文主义原则的冷酷无情。在莎士比亚看来,人类社会或人性中存在着善与恶两个因素,大自然同人性一样,也有善与恶两个方面。在暴风雨一场中,大自然的恶更进一步衬托出人类社会的恶。莎士比亚设计了一个远古时代、荒无人烟、又没有地名的原野这样一个时间空间背景,借以使李尔的经历具有更普遍而广阔的意义,暗示人文主义原则是亘古常青的原则。而其所以为悲剧则是因为他在错误的道路上栖迟不悟,盲目冲撞,造成不可弥补的损失,待他悔悟过来说:“阿谀我的人对我说,我是一切;这是谎话,”但为时已晚了。给悲剧带来一线希望的则是代表真正的“爱”这一人文主义理想的考狄利娅。
在暴风雨之夜的几个场面,李尔开始对受苦的人表示普遍同情:“可怜的衣不蔽体的穷人,不论你们在哪里,都在忍受无情风雨的袭击,你们头上没有屋顶遮盖,腹内饥饿,衣衫褴褛像凿着窗洞,你们把自己保护起来吧!我过去照顾你们太不够了!豪华的人应受些教训,暴露你自己一下,感受一下穷人所感受的。”这固然反映作者对穷苦人的同情,但更重要的是通过这一细节来肯定仁爱原则。
考狄利娅代表的是“真诚”的爱。她说她不能把全部爱交给父亲,只能按照她的本分爱他,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要保留一部分给未来的丈夫,因而激怒了李尔。这一观点既批判了封建权威所要求的绝对服从,也肯定了新兴资产阶级对个人幸福的要求。
葛罗斯特父子的情节是莎士比亚添加的,用以烘托主题的普遍性。
《麦克白》(1606)是根据苏格兰历史编写的一出悲剧。苏格兰大将麦克白和班柯征服叛乱班师回来,遇见三个女巫,预言麦克白本人和班柯的后代将做苏格兰国王。女巫的预言、自己的野心和麦克白夫人的怂恿,促使他杀死在他堡垒里作客的苏格兰国王邓肯,篡夺了王位。为保证王位巩固,他杀死班柯,但班柯之子逃逸。班柯鬼魂的出现和贵族们的猜疑使他感到不安,他又去询问女巫,女巫要他注意贵族麦克德夫,但又告诉他“凡是女人生的人都不能伤害他”,“除非柏嫩森林移动,他也不会被人消灭”。他企图杀害麦克德夫,但麦克德夫逃走,麦克白便杀死了麦克德夫的妻子和孩子。麦克白众叛亲离,他的妻子也发了疯,最后麦克德夫和邓肯的儿子从英国进军,把麦克白消灭。
莎士比亚把麦克白写成一个拯救了国家、立过功勋、有所作为的英雄。他从人性论出发,指出麦克白的性格中有想干一番伟大事业的雄心或野心,但同时也有善良的一面,“充满了太多的仁慈的奶汁”,想通过“圣洁的”途径达到自己的目的。这两个侧面在他内心发生矛盾。女巫的预言,特别是麦克白扶人的挑唆,影响着他,腐蚀着他,最后他被野心所征服,走上了犯罪的道路。
麦克白夫人从一开始就毫无犹豫,她是个奶汁里都流着毒液的狠毒人物。甚至对于她自己喂奶的婴儿,当他对她微笑的时候,她都可以狠心把奶头从他娇嫩的嘴里拔出来,把他摔得脑浆迸裂。她像踢马刺一样刺激着麦克白性格中的恶。
麦克白的悲剧在于野心战胜了善良的天性,这场善与恶的搏斗在他内心引起极度的矛盾和痛苦。他“杀害了睡眠”,不仅杀死了睡眠中的邓肯王,也杀死了他自己内心的宁静。干了不义之事,只能用更多的不义之事来使自己地位巩固;罪恶是一种恶性循环。这样的人一旦在血泊中趟了一段路程,就无法回头了,心肠只能愈来愈狠毒。犯罪行为使他陷入愈来愈深的绝望和痛苦之中,以至疯狂,把希望寄托在占卜迷信之上,最终为反暴的力量所消灭。对麦克白来说,死亡和毁灭是解除个人精神痛苦的唯一途径。
莎士比亚在这部作品中批判了现实世界存在的野心的腐蚀作用,肯定了人文主义者的“仁爱”原则,肯定了“良知”,指出野心同仁爱是势不两立的;仁爱是人的“天性”,残暴是违反“人性”的。就连麦克白夫人后来也感到她所犯的罪行像梦魇一样压在她的良心上,以致她得了梦游病,疯癫而死。
《麦克白》的直接政治意义,在于说明一个有所作为的英雄一旦抱有野心,不仅个人毁灭,而且祸国殃民,引起反抗。自己弑君,别人也可依法炮制;结果是身败名裂,反悔无及。这出戏同莎士比亚一系列历史剧一样都批判了统治者的个人野心,但不同之处在于这出戏突出了内心斗争,突出了犯罪者的矛盾心理,虽然在有些君主如亨利四世身上,这种内心矛盾已略见端倪。莎士比亚刻画人物心理,主要是通过独白。女巫和鬼魂也反映了主人公内心的愿望和恐惧。
除上述四大悲剧外,莎士比亚还根据普鲁塔克的《希腊、罗马名人传》写了《雅典的泰门》(1606?)、《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1607)和《科利奥兰纳斯》(1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