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一会儿,凯崧跟着沈家的佣人走来了。还未等陈爱珠开口,他就从衣袋里取出一张纸递过去。陈爱珠一看,原来也是一张同样的“除名通知”。她着急地问,这一对叔侄、同学究竟因为什么被学校开除呢?
德鸿和凯崧便把他们被“除名”的原委说了出来:
11月初,德鸿、凯崧同时接到学校通知:嘉兴已经“光复”,因学校临时放假返家的学生,着立即回校上课。他俩结伴返校后,才知道教员中的几个“革命党”(同盟会会员)
已离开学校,或参加革命军,或到军政府工作。老校长方青箱已经出任嘉兴军政分司的官职,校务无暇顾及,目前的校务由一位新来的学监陈凤章负责。这位新学监一反方青箱的做法,把嘉兴府中学师生之间民主平等的校风抛到一边,按照旧的一套教育方法管理学校,只准学生埋头读书,不让学生过问政治。德鸿在后来回忆时写道:“这位学监说要整顿校风,巡视各自修室,自修时间不许学生往来和谈天。我觉得‘革命虽已成功’,而我们却失去了以前曾经有过的自由。”
一天晚上,凯崧到德鸿的自修室来,拿着一张刊和革命军光复各地消息《申报》,指着对德鸿说:“你读读这一段!”德鸿接过报纸看了起来,几个同学闻声也围拢在他俩身旁。这时,猛然传来大声的喝斥:“自修时间不准谈天!你们知道吗?”
他们往门口一看,学监陈凤章铁青着脸正举着手杖怒视着教室里的学生。几个围在一边的学生赶紧溜回到各自的座位上,只剩下德鸿和凯崧。陈凤章此时已站在两人面前,抓起课桌上的那张《申报》撕成破纸,扔在地上。
“你怎么撕掉我们的报纸?”德鸿不服,起身问学监。
“不准读报!”陈凤章想不到这个学生竟然敢质问他,便说:“自修时间要做功课!”
“我们功课都做完了,看报不行吗?”凯崧问。
“不行!我说不行,就是不行!”陈凤章专横地大声说。
“方校长让我们读报的!”“也允许我们自修时间往来和谈天!”德鸿、凯崧不服,和陈凤章争吵起来。这时,不少学生围了过来,也帮他俩跟学监讲理。还有一个学生把陈凤章的手杖悄悄拿走藏了起来。陈凤章讲不过学生,又找不到手杖,气急败坏地说:
“好!你们不服我学监管教,居然如此捣乱,看我不处理你们!”一边说一边离开了自修室。
第天,陈凤章就挂出布告牌,对德鸿、凯崧等几个学生给予记过处分。
德鸿、凯崧和其他被记过的学生都不服,他们认为自己并没有“捣乱校纪”,是陈凤章故意刁难他们。一个同学说,“他是拿我们开刀,杀鸡给猴看!”另一个同学说,“去找方校长,告他!”
恰在这时,德鸿收到家里母亲的来信和汇款,嘱他好好复习功课,把期终的大考考好。
又叮咛他:“一人在外,要处处谨言慎行。”汇来的钱作他寒假回家的路费。于是他对凯崧和另几个相好的同学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算了!”
凯崧说:“等大考完了再跟他讲话!”
紧张的大考考过以后,德鸿、凯崧和几个同学去郊游。他们在南湖划船、赏景,还在烟雨楼中喝酒,又谈起学监给他们记过处分的事情,都愤愤不平。德鸿没有喝酒,对于同学的气忿之情,也抱有同感。他们回校后,几个同学趁着酒兴就去找学监陈凤章,质问:
“凭什么记我们过?”
“你们捣乱校纪,目无学监!给你们记过处分,这是轻的。看你们还敢再捣乱!”陈凤章说完,“砰”一声关上门,不再理他们。
有两个年岁大的学生,听了这话更加气愤,经过布告牌时,拾起两块石头,打碎了布牌。
德鸿和凯崧看了,也说砸得好,也了一口气。
回到宿舍后,他看到同学打死的一只老鼠,起了一个恶作剧的念头。他叫凯崧找来几张南货店糕点的草纸,把那只死老鼠包在里面,外面贴上一张红纸,象是一只礼品包。他抓起毛笔,在“礼包”的封套上写道:“南方有鸟,其名为雏。子知之乎?夫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食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雏过之,仰而视之曰:‘赫!’今子欲以之梁国而吓我邪?”
这是德鸿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庄子》中《秋水》里的句子。凯崧看了,拍手喊道:
“妙!妙!德鸿,这个脑筋只有你动得出。”
德鸿笑着抓起这个包着死老鼠的“礼包”,说道:“凯叔,走!我们给学监送礼去。”
两人悄悄地把这个“礼包”放到陈凤章的办公室里,看看没有人瞧见,就回到宿舍。
他们给学监送了这份特殊的“年礼”之后,第二天就回到乌镇度寒假了。两人哪里想得到,这下会闯了祸──被学校开除了。
陈爱珠听了儿子和凯崧的叙述,感到学监太专横,德鸿他们因为反对学监的专制而被除名,也情有可原。她看看两份同样的“除名通知”,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看来学监对你们还算客气,居然给你们寄来了大考成绩单。”待凯崧走后,她望了望儿子说:
“德鸿,你今后到哪里去读书呢?是不是还回湖州?”
德鸿表示不想回湖州。陈爱珠安慰儿子说:“到何处去,一时不忙,只是年份上不能吃亏,你得考上四年级下学期的插班生。”
后来,经过反复考虑,陈爱珠决定让德鸿到杭州读书。而凯崧由决定到湖州中学去。直到两年后,这一对叔侄与同窗好友才在北京会面。
六、学作对联
1912年初春的一天下午,沈德鸿乘坐的“乌杭班”客轮抵达杭州卖鱼桥码头。他提着一只小皮箱,夹着一个铺盖卷,登上岸来。叫了一辆黄包车,拉他到了位于葵巷的安定中学,很快办好了入学手续,成了这所四年级的正式学生。
他是一个月前来杭参加插班考试而被录取的。当时他住在一家与他这“泰兴昌纸店”有业务来往的纸行里,曾听纸行老板说过,创办安定中学的是一个姓胡的大商人,住宅有花园,花园里有四座楼,每座楼住一个姨太太。他办这安定中学是要洗一洗被人说成铜臭的耻辱。
其实,创办安定中学的大实业家胡趾祥,并不是一个满身铜臭的奸商,而是一位具有爱国心的有远见的富商兼学者。在中日甲午战争失败后,“举国上下力图复兴,多以科学足以救国,大兴办学之风。”胡趾祥的好友胡适、邵伯炯、陈叔通,都力劝他创办学校。
《杭州文史资料》载:“胡趾祥即手示二子焕、彬,拨八千元为开办费,六万元储息为学堂经常费,并请陈叔通来杭筹建。”他的治学精神是:“学唯诚意正心四字,教育经义治学两斋。”为了办好学校,与公立中学竞争,凡是杭州的好教员,他都千方百计聘请来。如当时被称为浙江才子的张相(献之)、举人俞康侯就被聘请担任国文教员,其他的数理化和史地教员,也多为知名学者和外国留学生。这些教员熏陶、培育了一大批优秀人才。与德鸿先后在安定中学毕业或肄业的有: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的林尹民,及范文澜、钱学森、潘洁兹、蔡振华、华君武、冯亦代等人。
新的校园,新的师长,新的同学,这里的一切都使沈德鸿感到新鲜。杭州人说话差不多每句话都带着个“儿”,也是他闻所未闻的。教员上课没有通用的固定课本,每个教员爱教什么就教什么,不受任何约束。因此,学生上课的兴趣很浓厚。
德鸿上的第一堂国文课,是张相(献之)教的。他对同学们说:“我要教你们作诗、填词。但是,学人选对子是作诗、词的基本功夫,所以我要先教你们作对子。什么是对子?
你们知道?……”
对子,德鸿当然知道,这就是对联嘛。虽然他还不会作对联,却接触过不少对联。他的祖父沈砚耕擅长书法,常用楷书为乌镇的商店、人家书写对联。他常站在一旁观看。他舅父陈粟香也是一个喜欢作对联的人。前年暑假,他跟母亲到外婆家“歇夏”,曾听陈粟香舅父和母亲谈话。舅父说:“北面一箭之远,前年失火,烧掉了十多间市房,其中有我的两间。今年我家在这废墟上新造了两间。附近人家就议论纷纷,说是我既来带头,市面必将振兴。可是谁不知道,‘乌镇北栅头,有天没日头’,北栅头多有是小偷、私贩、盐枭,如何有把握振兴市面呢?上梁的日子,我写了一副对联贴在梁上。上联是:
岂冀市将兴,忙里偷闲,免白地荒芜而已。”德鸿母亲问:“那下联呢?”“下联是:
诚知机难测,暗中摸索,看苍天变换何如?”德鸿母亲笑道:“你这是实话。对联作得好,白地对苍天尤其妙。”至于母亲写在父亲遗像两旁的那副对联,他更是历历在目。
德鸿竖起耳朵聆听张献之讲解对联的特点和写作方法:撰写对联,看来虽似小道,却最能看出一个人的学问见识和文字功夫,例如区分平仄,要懂音韵;别词类和句子结构,要懂文法;遣辞造句,须善修辞;用典使事,须熟文史……这使得他懂得作对子是诗词的真功夫,不是什么雕虫小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