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这是在十五、六岁以前读的(大部分),有些难得的书如《金瓶梅》等,则在大学读书时读到的。我那时在北京大学尽看自己喜欢的书……”
然而他并没有放松各门功课的学习,对于沈尹默的古代文论课,更是学得津津有味。
沈尹默学贯中西,精于诗文。他教国文,没有讲义,对学生们说:“我只指示你们研究学术的门径,如何博,在你们自己。”
这种讲授方法,同学中有很多人一时不适应,而沈德鸿并不感到很陌生。还是在安定中学读书时,张献之教国文就不用讲义,另一个姓俞的国文教员也不用讲义。
然而,他发现沈尹默的教法,又跟张献之和俞先生有所不同。沈尹默更多的是教他们治学之道和研究的方法。
在课堂上,沈尹默教学生读《庄子》的《天下篇》,《荀子》的《非十二子篇》和《韩非子》中的《显要篇》。德鸿竖耳听他说:“要了解先秦诸子各家学说的概况,以及他们互相攻讦之大要,读了这三篇就够了。你们课外要精读这些子书。至于《列子》,是一部伪书,其中还有晋人的伪作,但《杨朱》篇却保存了早已失传的‘杨朱为我’的学说。”
这样的课,是他在中学时未曾听过的。以往教师讲的都是知识,他只要记住、理解就行了。而现在,德鸿的面前却闪着一个个诱人的问号,召唤他去研究、解释,去伪存真,去芜存精。这是多么有趣呵!
由于得到沈尹默的指点,沈德鸿下功夫精读了《典论·论文》和《文赋》,还有刘勰的《文心雕龙》,章学诚的《文史通义》,刘知几的《只通》。
对于外国文学,他的兴趣也很浓厚。两个外籍教授,分别教他们读司各特的《艾凡赫》与狄福的《鲁滨逊漂流记》。教《艾凡赫》的外国教授,试着用他刚学的北京话讲解,反而弄得学生莫名其妙。沈德鸿便在一张纸条上用英文写道:“请您还是用英语给我们解释。”递上去后,外国教授读了,微笑着点点头,改用英语上课。这样,同学们倒容易懂他的讲解,师生双方都感到了轻松、愉快。
第二学期,一位年轻的美国教授来到德鸿所在的班级上课。他刚从美国一所师范大学毕业,很懂得教学方法。德鸿在看望卢学博时说,“这位美国教授最受我们欢迎啦。他教我们莎士比亚的戏曲,先教了《麦克白》,后来又教了《威尼斯商人》和《哈姆莱特》。
一学期以后,他就要我们作英文的论文。他不按照一般的英文教法,先得学写叙述、描写、辩论等,而是出了题目让我们自由发挥,第二天交卷。”
在植材小学读书时,沈德鸿学的就是英国人纳司非尔特编的英文文法读本,从小奠定了英文的基础。中学阶段,他的英文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如今得到这位善于教学的美籍教授的指导,他英语的读说听写能力又大为提高。
同班的徐佐,是浙江富阳人,和沈德鸿是大同乡、好朋友。他的英文程度较差,每逢写英文作文,总是悄悄地对沈德鸿说:“老乡,多多拜托!”
沈德鸿向他眨眨眼,低声回了一句:“放心,‘捉刀’有我!”他先代徐佐写好一篇,然后作自己的。往往别人写完一篇的时候,他已作好两篇英文作文。
但是他出手虽快,却常常有小错误。每次作文发下来,便看到美籍教授替他一一作了修改。
每年暑假,德鸿总是南下还乡看望母亲;而每逢寒假,他都遵照母亲嘱咐留在学校,通读了向卢学博借来的“二十四史”。
1916年3月,当青年沈德鸿即将结束三年预科学习之际,袁世凯被迫取消帝制。早先预备的大量广东焰火,本来打算在袁世凯正式登上皇帝宝座时用来庆祝的,如今只好在社稷坛放掉。
沈德鸿和同学们听说后,在夜里翻过宿舍的矮围墙,奔往社稷坛观看燃放焰火。他看到一串串、一簇簇的焰火飞上夜空,闪闪烁烁的美丽火花,组成了“天下太平”四个大字。
站在他旁边的一个老人说:“本来还有一个大‘袁’字,临时取消了。”
“民心不可违呵!”沈德鸿想。
6月,当他正准备最后一次大考时,袁世凯死了。他说:“死得好!早该死了。”
7月,沈德鸿从北京大学预科毕业了。这年他二十岁。
八、“商务”第一天
1916年7月27日清晨,一艘小客轮在上海十六铺码头靠岸。沈德鸿提着一只小皮箱,挤出熙熙攘攘的人群,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然后,走到街上,吃了一点早点,便问了问路,匆匆向河南路商务印书馆发行所走去。
他一路想着心事:不知道能不能见到张元济总经理?无一面之识,他肯见吗?不怕,我有他们印书馆北京分馆经理孙伯恒写给他的介绍信。虽然我也不认识孙伯恒,不过我知道此人,他常找财政部公债司司长卢表叔。听卢表叔说,这位孙伯恒巴结他,是有求于他,想要他同意由商务印书馆承印公债券。他想起母亲上个月底对他说的话:“德鸿,你还没有回来,我就让你祖父给卢表叔写信了;我也写了信,叫你卢表叔不要给你在官场和银行找职业。他可能一时没办法,你可要准备在家闲居半年呵!”谁知不到十天,卢表叔就来了信:“……接信后,速去上海见张经理。张元济(菊生)先生翰林出身,是商务印书馆创办人之一。……”母亲说:“你父亲去世后,留下的钱我分成两份,你和弟弟每人一千元。你的一份这些年用得差不多了,我没有办法供你再读下去。
这下好了,商务印书馆里的书很多,听说他们有个涵芬楼,藏有许多善本、珍本书,你可以好好利用,一边做事一边深造。”德鸿对母亲说:“妈,您放心。我会努力的!”
沈德鸿照着旁人的指点,找到了商务印书馆发行所。他向营业部的一个售贷员打听总经理办公室在哪里。这个售货员只把嘴一呶:“三楼。”他又问了另一个人,才知道上三楼要从营业部后面的一个楼梯上去。谢过那人,他转到营业部后面,刚到楼梯边,就有一个人拦住他问:“干什么?”
“请见张总经理。”
那人用轻蔑的眼光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看沈德鸿一身穷学生的打扮,冷冷地说:
“你在这里等吧。”
沈德鸿心中来了火,也冷冷地扔给他一句话:“我有孙伯恒的介绍信。”
一听“孙伯恒”三个字,那人立刻面改笑容问道:“是北京分馆孙经理么?”
沈德鸿不回答,从口袋里取出印有“商务印书馆北京分馆”红字的大信封,对那人一晃。
那人的笑容更浓了,很客气地说:“请,三楼另有人招呼。”
沈德鸿在心里说了一句:“势利小人!”随即慢慢地向三楼走去。拐弯处,他回头往下一看,果然在那人对面的一条板凳上坐着两个人,想来是等候传呼然后才可上楼的。他不禁想道:“好大的派头!不知总经理的威严又是什么样?”走了三楼,他觉得这里比一楼、二楼矮多了。地方也小,显然很不相称。一间办公室门前摆着张方桌,坐在桌后的一个职员见了他,说道:“过来,先登记。什么姓名?”
“沈德鸿。有人介绍我来见张经理。”
“也得登记。”那职员一本正经地说。
沈德鸿一声不响,又从衣袋拿出那个大信封来。职员接过去一看,口里念道:“面陈总经理张台启商务印书馆北京分馆孙”──这个墨写的大“孙”字,恰恰写在红色印的“馆”字上面。
“我马上去传达。”那职员满面笑容地对他说,推开门走进去不久带着一个人出来,低声对那人说:“请稍等候。”又侧身引路对沈德鸿说:“请进。”沈德鸿进了门,他就把门关上了。
沈德鸿走进室内,看见一排明亮的玻璃窗前放着一张大写字台,旁边坐着一个中年人,长眉细目,满面红光,心想:他就是张元济了。
张元济指着一把圈椅说:“坐近些,谈话方便。”
沈德鸿坐下。张元济问他读过哪些英文和中文书籍。他简短扼要地回答了;张元济点点头,然后说:“孙伯恒早就有信来,我正等着你。我们编译所有个英文部,正缺人,你进英文部工作好吗?”沈德鸿答:“好的。”张元济又说:“编译所在闸北宝山路,你没有去过吧?”沈德鸿表示不认识宝山路。这时张元济拿起电话,用流利的英语跟对方说:“前天跟你谈过的沈先生,对,沈德鸿,他今天来了,一会儿就到编译所见你,请同他面谈。”挂上电话,张元济对他说:“你听得了吧?刚才我同英文部部长邝博士谈你的工作。现在,你回旅馆,我马上派人接你去宝山路。你住在哪个旅馆?”沈德鸿说了旅馆名称和房间号码。张元济随手取一张小纸片记下,念了一遍,又对他说:“派去接你的人叫通宝,是个茶房,南浔人。你就回旅馆去等他吧。”说完站了起来,把手一摊,表示送客。沈德鸿对他鞠躬,转身走出这间总经理办公室。
回到旅馆,他把简单的行李理好。在等候去编译所时,他回想张元济的办公室是那样的朴素,墙上不挂任何字画,大写字台对面的长几上,堆着许多中、英文的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