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当时,沈雁冰就觉得“这件事是极好的小说材料。”
一天晚上,他去参加一个小会。会开完后,适逢大雨,他撑起雨伞正想走,忽然听人说:
“雨这么大,叫人怎么回去呀?”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唐棣华,见她没有带伞,就说:
“来吧,我送你回家。”两人合一把伞,雨点打在伞上腾腾地响。他偷眼看了看紧挨在身旁还泛着兴奋的红光,越发显得美丽动人。顿时,各种形象,特别是女性的形象在他的脑子里纷纷出现,忽来忽往,或隐或显,仿佛是电影的片断。他听不到雨打纸伞的声音了,忘记了还有个同伴。
后来他写道:当时,“写作的冲动,异常强烈,如果可能,我会在这大雨之中,撑一把伞,就动笔的。”
就是那天晚上,他回到家里,写下了第一个小说大纲。
后来,沈雁冰去到武汉,忙于编辑《汉口民国日报》,就把这个小说大纲忘记了。然而,他在上海时见到的一些时代女性又在武汉见到了,她们的性格更加显露。当大革命失败时,他又见到许多人出乖露丑,发狂颓废,悲观消沉。
在武汉开往九江的“襄阳丸”三等舱里,有一个铺位上象帐幔似的挂着两条淡青色的女裙。主人的用意大概是遮挡人们的视线,然而却引起了人们的注视。
沈雁冰发现这是他在上海和武汉都见过的黄慕兰和范志超。于是他一年前写下的那个小说大纲,突然又浮上了他的脑海。但因为任务在身,他仍然未能动笔。
现在,沈雁冰坐在妻子床边,翻出原来写的那个小说提纲,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又作了多处修改,然后动笔,开始创作他的第一部小说《幻灭》。
从9月初开始,用了不到两个星期的时间,写完了《幻灭》的前半部。他打算给接替郑振铎编《小说月报》的叶圣陶看一看。可是署什么名字呢?当然不能署沈雁冰。原来用的笔名“玄珠”、“郎损”等,在武汉写文章骂过蒋介石,也不能用了。
他想到当前革命与反革命的矛盾;革命阵营内部的矛盾;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这大变动时代的矛盾,以及自己生活和思想上的矛盾。于是,一种讽刺别人孔嘲笑文人积习在他身上起了作用,他随手在《幻灭》的题目下而,写了个新的笔名:矛盾。
他把《幻灭》前半部原稿交给了叶圣陶,叶圣陶连夜读完,第二天,他看到沈雁冰,连声说:“写得好!写得好!《小说月报》正缺这样的稿件。我准备把你这部大作登在九月号上,今天就发稿。”沈雁冰说:“我还没有写完呢。”
“这不妨事,九月号登一半,十月号再登后一半。九月号再有十天应酬出版,等你写完是来不及的。”
沈雁冰只好表示同意。叶圣陶又说:“你这署名‘矛盾’,一看就知道是假名。如果国民党方面有人来查问原作者,我们就为难了。不如在‘矛’字上加草头,《百家姓》里有,姓‘茅’的也很多,不会引起注意。”
“好吧,就照你说的,把‘矛盾’改成‘茅盾’吧。这一来,我这个姓沈的,以后又要姓茅啦。”沈雁冰说着笑出声来。
1927年9月号《小说月报》出版了,茅盾的《幻灭》立即引起了众多读者和作家、评论家的注意。人们纷纷猜测“茅盾”是谁。诗人徐志摩写信给叶圣陶询问。叶圣陶回信说:
“作者不愿以真姓名示人,恕我不能告诉你。”徐志摩想,从作品内容之丰富和文笔的老练看来,这个“茅盾”一定不会是初出茅庐的新作者。有一天,他去看戏,在戏院里碰到宋云彬,高兴地向对方说:“圣陶不肯告诉我,我已猜中了,茅盾不是沈雁冰是谁!”
“对!对!是沈雁冰。过去有些人以为雁冰只能翻译、写评论,不能创作,这下他们的口可要关上了。”
这以后,茅盾写完《幻灭》,又接着发表了《动摇》、《追求》。两年后,三部曲以《蚀》为名,由开明书店出版。在《蚀》的扉页上茅盾写下了这样的题词:
生命之火尚在我胸中燃炽,青春之力尚在我血管中奔流,我眼尚能谛,我脑尚能消纳,尚能思维,该还有我报答厚爱的读者诸君及此世界万千的人生战士的机会。营营之声,不能扰我心,我惟以此自勉自励。
二十、鲁迅秘密来访
1927年10月上旬的一天傍晚,孔德止从工厂区回到家,兴冲冲走上三楼,对正在埋头写作的茅盾说:“德鸿,我听人说,鲁迅搬到景云里23号来啦!我家前门正对他家后门,从凉台上也看得到。”
“真的?”茅盾惊喜地说。放下笔,就戴上近视眼镜,趿着一双拖鞋,匆匆走到凉台上。
此时,暮色渐浓,但是对面还没有点灯,他无法看到鲁迅的身影,就对妻子说:“我们去看看鲁迅先生吧?”
“不行。我不是在外面放空气,说你从武汉出来,就到日本去了吗?你怎么能出门呢?万一……”
妻子的告诫是对的。他说:“好吧,以后再说。”
茅盾和鲁迅的战斗友谊,早在1921年文学研究会成立之时就开始了。鲁迅虽然没有参加文学研究会,却和这个文学组织保持着密切的联系。茅盾曾就《小说月报》的革新和编辑问题,多次与鲁迅磋商。他在1921年1月给郑振铎的信中写道:“弟以为《说报》现在发表创作,宜取极端严格主义。……弟之提议,以为此后朋友中乃至投稿之创作,请兄会商鲁迅、启明、地山……诸兄决定后寄申……
据《鲁迅日记》记载,仅1921年4月至12月旬,他们两人的书信来往就有48次。
早在1921年8月,茅盾在写作《评四五六月的创作》时,就表示了对鲁迅的钦佩。1923年10月,他又写了《读〈呐喊〉》的专论,给鲁迅经极高的评价。他说,读了鲁迅的《狂人日记》,“犹如久处黑暗的人们骤然看见了绚丽的阳光。”这篇小说具有“异样的风格,使人一见就觉着不可言喻的悲哀和愉快。这种快感正象爱吃辣子的人所感到‘愈辣愈爽快’的感觉。”“因为这篇文章,除了古怪而不足训的体式外,还颇有些‘离经叛道’的思想。传统的旧礼教,在这里受着最刻薄的攻击,蒙上了‘吃人’的罪名了。”
当鲁迅的《阿Q正传》在北京《晨报副刊》发表后,有个读者写信给他主编的《小说月报》,认为鲁迅的笔“太锋芒了,稍伤真实。讽刺过分,易流入矫揉造作,令人起不实之感……”
这样的批评,他不同意,立即拟了一封回信,与来信一并发表。在回信里,他决断地指出:《阿Q正传》“虽只登到第四章,但以我看来,实是一部杰作。”
在《读〈呐喊〉》中,他说“阿Q相”“未必全然是中国民族所特具,似乎这也是人类普遍弱点一种。至少,在‘色厉内荏’这一点上,作者写出人性的普遍弱点来了。”
茅盾清楚地记得,在他主编《小说月报》期间,鲁迅寄来并经他手发表在《小说月报》上的作品有:《端午节》、《社戏》、《酒楼上》;翻译作品有:《工人绥惠略夫》、《疯姑娘》、《战争中的威尔珂》、《医生》、《世界的火灾》;还有鲁迅译的评论:
《近代文学概况》、《小俄罗斯文学略说》,等等。
1927年10月12日,茅盾和妻子晚饭后正在喝茶,忽然听见有人敲门。他示意妻子等他躲到楼上再开门。
原来是鲁迅在周建人陪同下来看望他了。
茅盾闻讯喜出望外,连忙下楼沏上龙井茶。“我听说你到上海来了,而且也住在景云里,只是因为通缉令在身,未能去府上拜望。”
鲁迅笑道:“所以我和三弟就到府上来了,免得走漏风声。”
周建人说:“大哥到上海后,听人说你去日本了,他感以很遗憾。今天我告诉他,你并没有走,隐藏在家里。你家里人在外放空气说你到日本去了,是要避免国民党追踪。大哥一听,就要我陪他来看你。”
鲁迅告诉茅盾,他是9月27日下午在广州上船,经香港到上海,已是10月3日午后。8日搬到景云里,是周建人帮他找的房子。
这是茅盾第二次见到鲁迅。第一次见面是一年前,鲁迅去厦门大学任教路过上海,郑振铎在“消闲别墅”宴请鲁迅,他前往作陪,当时只寒暄了几句。这一回,两人就谈了很多。
茅盾谈了他在武汉的经历,以及大革命失败的情形。鲁迅也向他谈了半年来在广州的见闻。并说,革命看来是处于低潮了。对于当时流行的革命仍在不断高涨的论调,他表示不理解。他说他要在上海定居下来,不打算教书了。还说,已看到《小说月报》上登的《幻灭》的前半部,问茅盾今后作何打算。
茅盾说,正考虑写第二篇小说,是从正面反映大革命的。至于今后怎么办。也许要长期蛰居地下,靠卖文维持生活了。
茅盾说的“第二篇小说”是《动摇》。
几天后,当他正要构思《动摇》时,叶圣陶前来对他说:“‘月报’上评论太少了,这方面稿件很缺。雁冰,你是此中老手,赶快写几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