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最好请你先写一篇《鲁迅论》。”
茅盾答应了下来。但第一篇写的是《王鲁彦论》。因为他感到评论界对王鲁彦的评论比较一致,不难写;而对鲁迅的作品,评论界往往有截然相反的意见,必须深思熟虑,才能使自己的论点站得住。所以,他第二篇才写《鲁迅论》。两篇评论写完以后,立即交给了叶圣陶。
11月份的《小说月报》出版了。叶圣陶给他送来刊物。他看到上面印出的仍是《鲁迅论》。
未等他发问,叶圣陶便向他说明,自己从编辑的角度考虑,认为还是用《鲁迅论》打头炮比较好,而且,鲁迅刚经香港来到上海,也有欢迎鲁迅的意思。
这篇《鲁迅论》的署名为“方璧”,是从他过去的笔名“玄珠”演化来的。他没有署“茅盾”,他说:“署了‘茅盾’人家就容易猜到茅盾就是我了。”
在这篇评论中,他论述了鲁迅的小说和杂文。认为鲁迅小说所写的,“正是中国现在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们的思想和生活。”又认为鲁迅的杂文充满了反抗的呼声和无情的剥露,“反抗一切的压迫,剥露一切的虚伪!”“鲁迅之为鲁迅,在于他老实不客气的剥脱男男女女,同时他也老实不客气地剥脱自己。”
对于这篇中国文坛上第一篇全面评论鲁迅的长文,茅盾在晚年写道:“这篇论文,现在看来,对于鲁迅作品的评价还很不够,分析也肤浅,但在当时却被人责为‘一味吹捧’。”
然而,八十年代中期,鲁迅研究的专家和学者已一致认为:茅盾,是鲁迅作品最早和知音。
二一、亡命日本
茅盾写完《追求》,已是1928年6月底。有一天,陈望道来看他。闲谈中,发现他久困斗室,精神上很苦闷,身体也不好,就说:“雁冰,天气这么热,你闷居小楼,是要弄出病来的。既然你对外放空气说已去日本,何不真到日本去一下,换换环境,呼吸点新鲜空气。”
茅盾觉得这话有道理,而且他也知道,去日本很方便。(当时,中国人去日本,日本人来中国,都不用护照。)他说:“我怕不懂日语,到那边有困难。”
“这没关系,我的女友吴庶五已在东京半年,她可以招呼你。”陈望道又说,“秦德君现在化名徐舫,在我家已住了几天,她也要到日本去。”
“哦,那我路上就有伴了。”
秦德君是四川人,1922年在党办的平民女校高级班读书悍,茅盾教过她英文。他还记得,秦德君那时平民女校工作部部长,恽代英称她是“黄毛丫头部长”。
第天,茅盾去见了秦德君。她拿出二十五日元,托他买船票。
7月初,他叫了出租汽车,去陈望道家接秦德君。秦德君看到他换了一身灰色西装,黄色鞋擦得亮亮的,剃去了八字胡,显得很精神。就笑着招呼:“沈……”茅盾止住她,悄悄说:“记住,我现在的名字是方保宗。”
“我的化名是徐舫。”她也低声茅盾说。
来到码头,他们乘上了开往神户的一条日本小商轮。经过三昼夜漂泊,船抵神户。宪兵挨个检查旅客。
他们两人站得很近,行李也靠在一起。日本宪兵把他俩当成了夫妻。秦德君心想:“我们都是亡命客,‘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必多说呢。”茅盾和秦德君又乘上从神户驶往东京的火车。开车不久,一个穿西装的人过来同茅盾攀谈。见他不懂日语,就改说英语,询问他的姓名。
茅盾把预先印好的“方保宗”的名片给他看。他又问茅盾在东京有没有朋友,打算游玩哪些地方。茅盾懒得同他周旋,只简单地回答“是”或“不”。而他却表示得十分亲热。
车抵东京。吴庶五带茅盾住进“本乡馆”,把秦德君安排在“中华女生寄宿舍”。
吴庶五和秦德君刚走不久,在火车上和茅盾攀谈的那个穿西装的日本人又来了。仍用英语,表示愿意帮忙。茅盾觉得这人奇怪、可疑:他到底是干什么的?
这时有一个穿和服的人走进房间,用中国话和茅盾打招呼。他一看,原来是熟人,武汉时期《中央日报》的总编辑陈启修。未等茅盾开口,他用日语向那个穿西装的日本人说了几句,那人笑笑,恭敬地向茅盾说了声“打拢”,便走了。
“这个古怪的日本人是干什么的?”茅盾问。
“他是特高科的便衣。”陈启修答道。
茅盾知道,日本警视厅特高科是搞情报工作的,便说:“他们怎么找到我头上来了?”
陈启修笑道:“你还不算有名的么?中山舰事件时你在广州,去年你在武汉,都是被人注意的目标之一。日本人的情报人员怎么不找到你!他们一定有你的相片,大概你到神户时,他们就知道了。不过,不用担心,你来日本,如果是避难,没有其他活动,他们对你还是客气的。”
“你怎么认识他?”茅盾问。
“哈哈,我来时,他就来拜访我,当然他知道我是什么人。我猜他是特高科的便衣,一语点破,他也只好承认了。”陈启修大笑道,又说,“我是辞掉《中央日报》总编辑之后,直接到日本的。”
茅盾把自己的情形也对他简略地说了一下。他邀茅盾到他房间里去坐坐。茅盾拉上门,就跟他过去。陈启修的房间里堆着许多日文书籍,也有中国杂志。他拿出一本书送给茅盾,书名是《酱色的心》,作者陈豹隐。
茅盾猜想这是他新和笔名。翻开一看,是短篇站说集,第一篇即名《酱色的心》。这使他大为惊异,想不到这位法科教授也来写小说了。他指着书说:“这《酱色的心》是……
陈启修说:“不瞒你说,‘酱色的心’是比喻我在武汉时期,共产党说我是顾孟余的走狗,是投降了国民党,这样,我的心就是黑的;但地国民党方面,仍把我看成忠实的共产党,我的心是红的。唉,你看,我介于红黑之间,岂不成了酱色?”接着又说:“蒋介石仍看我是共产党,说不定哪一天对我下毒手,到那时,顾孟余一定还要打我这人条落水狗,所以我还是到日本来做亡命客。”
茅盾问:“豹隐二字,何所取义?君子豹变,何不取豹变呢?”
“我是豹变以后就隐居了,所以用豹隐。”
茅盾心想,这言外之意岂不是说,他不做共产党员了,当然更不愿意做国民党员,所以要隐居吗?当他拿了《酱色的心》要走时,陈启修又说:“你不懂日本话,如果有事要我帮忙,请不要见外,尽管来找我。”
回到自己的房间,茅盾坐在灯下读《酱色的心》。可是陈启修刚才的话还在耳边响,心想,这个陈启修跟武汉时期所见的,似乎有点变了。现在他坦然地自称为“酱色的人”,这不仅是自我解嘲,也含有对共产党和国民党的藐视呵!
7月上旬,他盘腿坐在铺席上,完成了东渡日本后的第一个短篇小说《自杀》。写环小组与一个革命男性恋爱并发生了关系,在他离她前去作战后,她孤寂、怅惘,不被人理解,无法解脱厄运,最后自杀。
这是一篇与他的第一个短篇《创造》很不相同的小说。茅盾说,“五四”以来的思想解放运动,唤醒了许多向来不知“人生为什么”的青年,但是被唤醒了的青年们此后所走的道路却又各自不同。他写道:“象娴娴那样的性格刚强的女性,比较属于少数;而和娴娴相反,性格软弱的女子,却比较地属于多数。写这些‘平凡’者的悲剧或暗淡的结剧,使大家猛省,也不是无意义的。”他在异国陌生的环境和孤寂的心情下,创作了《一个女性》、《色盲》、《昙》、《泥泞》、《诗与散文》、《陀螺》等短篇小说。
后来分别收入短篇小说集《野蔷薇》和《宿莽》之中。
从7月上旬到11月底,茅盾在东京一边写作,一边向陈启修学习日语。学会了问路、买东西等日常生活中的简单语句。
12月初,住在京都的杨贤江夫妇给茅盾回信,劝他到京都去,说那里的生活费用比东京便宜,而且他们住的高原町远离市蔚蓝色,环境幽静,尚有余屋可以代他租下。于是茅盾决定前往京都。与他同行的有秦德君。异国寂寞的生活,使他们相互接近,又相互爱恋,又同居了。
在开往京都的火车上,一个穿西装的日本人前来和茅盾攀谈。原来是初抵日本时那个警视厅特高科的便衣。茅盾想,难道为了我,他也转移到京都么?后来才知道,这人是为了将他“护送”到京都,移交给京都的另一个便衣。
来到京都高原町之后,他先住在杨贤江家里。不久,便和秦群搬进一排独门独户的“贷家住宅”,与高尔柏、高尔松兄弟夫妇为邻。他俩住的是四号门牌三间。这里距贤江的家仅一箭之遥。屋前有个小池,池边种了一排队樱花树。透过屋子的后窗,看得见远处的山峰。山并不高,并排五六个山峰,“最西的一峰上有一簇房子,晚间,这一簇房子的灯火,共三层,在苍翠的群峰中,便象钻石装成的宝冕。”
1929年的春天来了。茅盾门前小池旁的那排樱花树,缀满了淡红色的蓓蕾,先开的一株已经浓艳得似一片绯红的云霞。茅盾想,在樱花成片开放的地方赏樱花,一定是异常的赏心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