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他们先是乘法车轮船“小广东”号抵越南海防,再坐火车经河内到昆明,1月4日早晨7时,登上欧亚航空公司直飞兰州的班机。同行的还有萨空了的夫人金秉英、她的女儿苦茶和苦荼。
“沈先生、沈太太,跟你们作伴去新疆,我们母女三个可有照应了。我先谢谢二位!……
萨空了哪知道我们留在香港的苦楚呵!”金秉英见人自来熟,热情地对茅盾夫妇说。
“我跟萨空了是老朋友,你别客气,一同入疆,理应互相照顾。”茅盾介绍妻子和金秉英认识,又招呼女儿、儿子和她的两个女儿坐在一起。
飞机在成才停留半小时上下客。张仲实来了,他对茅盾说:“上星期,杜重远给我来了电报,让我赶到成才搭你们这班飞机。”
“欢迎!欢迎!”茅盾和他多年不见,紧握着张仲实的手说。
“张先生,你还认识我吗?”
“哦,萨太太,怎么能不认识呢!”
他们跟别人换了座位,坐在一起热烈地聊着彼此这些年的情况。
经过九个小时的飞机,飞机在兰州机场着陆。他们一下飞机,凛冽的西北风迎面扑来。
在昆明,茅盾只在西装里加一件薄毛背心,上飞机前,他穿上了毛衣毛裤,琏上了呢大衣。但是一下飞机,他就感到自己的装备太差了,西北风轻易地穿透厚呢大衣,直浸骨髓。他回头看了看张仲实,这位旅伴只穿了一身西装,连大衣也没有,站在这零下十几度的严寒中。这时,航空公司送旅客进城的大轿车开来了。茅盾、张仲实、金秉英等人连忙钻进汽车。
一个多小时的颠簸,卷进车厢的黄色尘埃使他们一个个成了土人。
他们走进中国旅行社兰州招待所。这家旅馆是兰州最高级的,却简陋得可怜,楼上楼下各有五间客房。
就在茅盾与经理寒喧的时候,金秉英快步奔上楼,占据了中间最敞亮的一大间,又主动替张仲实占了隔壁的一间。“张先生,你东西放在这间好了!”她对正在上楼的张仲实喊道。
张仲实看见金秉英替他占的那间房约有二十平方米,而留给茅盾一家的紧挨楼梯口那间只有十一二平方米,于是让茅盾一家住了大间,自己搬进了小间。金秉英看了,气得鼓着腮帮直吹冷气。
茅盾看到妻子在忙着开箱子,就问:“德止,你急着找什么?”“找你的丝棉袍、丝棉裤呀!”
茅盾心想,这些东西在香港根本用不着,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准备下的。
这时服务员给他们送来了清净的洗脸水和浑黄的饮用水。茅盾一家感到奇怪。后来才知道,清的是井水,但是苦水,别说喝,就是洗脸也使人皮肤涩得难受。浑的是河水,却是甜水,是五角钱一担雇人从黄河里挑来的。
从兰州去新疆,没有定期的航班,只能等苏联的便机。但是苏联的飞机有时三五天一架,有时一个多月也不飞一趟。茅盾和张仲实原来估计最多一个星期他们就能成行。谁知在兰州等了四十多天。
第二天上午,茅盾看到在金秉英右边房间里有两位二十几岁的女房客。其中剪短发的一个像学生,另一个高挑身材,梳两根长辫子,总是一身男子打扮──黑皮夹克、马裤、长统皮靴,经常外出,显得有点神秘。他虽有一双善于观察人物的眼睛,却也一时看不出这一对女郎的身份。向金秉英打听,她说:“她们也是去新疆的。可她们去那里能做什么?沈先生,我猜那个高个子的是军统女特务。”“哦──,会是吗?”“怎么不会?
弄不好是重庆方面派来盯我们梢的!”
“啊──”茅盾没有料到这一层。心想,看不出这位旅伴会有如此的头脑,真是人不可貌相呀!而那一对女郎要是也与自己同行,又不知道会成为怎样的旅伴呢。
有一天,孔德止和金秉英为争根晒衣裳的绳子吵了起来。茅盾正巧去逛书店回来,急忙上前劝解。
“沈先生,你夫人真是太不讲理了,呜──呜──”金秉英拉长哭腔诉说。
“你才不讲理!我拉的绳子,你为啥不说一声就霸占了去?啊?你说!”孔德止伸手指着金秉英,毫不示弱地说。
茅盾一边向金秉英道歉,一边劝说:“为了一根绳子,何必争吵呢?萨太太,你就在这儿晾衣裳,我们再拉一根。德止,走吧!”“我不走!我拉的绳子为啥让给她?”“德止,看在我的面上,你让让她吧。”茅盾背转身悄声对妻子说,“外人见了多不好看!”
他把妻子劝回房间,叫女儿亚田再找个地方拉上绳子,把衣裳晾上。又倒一杯热茶,对坐在床沿的妻子说:“她带着两个孩子去新疆,也真不容易,萨先生不在一起,我们要多照顾她。”“谁不照顾她了?一路上她处处抢先住好的,用好的,难道我们活该吃亏受欺侮?”妻子余怒未息地说。“萨空了跟我们是老朋友了,他的太太和两个女儿同我们一起入疆,我们把方便让给他们,也理所应当。”经过茅盾一番好言劝说、安慰,孔德止的怒气才渐渐消去。
在招待住久了,茅盾和那两位女郎天天见面,也慢慢熟了起来。旧历除夕,招待所免费请全体旅客吃年夜饭,他们在一个桌上,还互相碰杯共祝新愉快。剪短发学生相的那个,很少出门,天天看小说,见人显得腼腆,不多说话。另一个被金秉英猜为军统女特务的,善交际,茅盾等人提防她三分,轻易不同她答话。有一天,孔德止外出买日用品,茅盾正在为兰州出版的《现代评论》写一篇《抗战与文艺》,那位神秘女郎却叩门而入,主动和他交谈起来:“沈先生,我知道您是大作家茅盾,能和您谈谈吗?”“可以,可以。”
茅盾感兴趣地说。
她告诉茅盾,她早就是茅盾的崇拜者,从学生时代起就一直爱读他的小说,喜欢《蚀》、《虹》里的慧、章秋柳、梅女士。“其实,我不过是爱好文学,我的女伴小林简直是着了迷。沈先生,您能不能对小林作些指导?她很胆小,怕见您这位大作家。”
他见这位女郎侃侃而谈,的确不像个学生,就问她们从哪里来,到兰州有什么事。她说她们从重庆来,想去新疆。他问:“你们是学生吗?”“原来是的,现在都不是了。我大学没有读完,为了生活,考进重庆的一个机关当了小职员;小林是学医的,半年前失了学。”那你们去新疆做什么呢?”“听说新疆不错,我们想去碰碰运气。沈先生,你们准备怎样进新疆呢?”“我们是应聘去迪化教书的,进新疆要得到新疆当局的同意,自己想去恐怕容易。我劝你们对入疆的事,要三思而后行……”
她听了茅盾的话,笑而不答。当茅盾问她在兰州有什么社会关系时,她又回避了茅盾的问话。
晚饭后,茅盾到金秉英房里,询问苦茶、苦荼两姐妹是否过得惯。金秉英悄悄告诉他,神秘女郎在甘肃省政府和省党部都有熟人,她们打算通过这些关系到新疆去。她说:
“沈先生,这个女人是个危险人物,她到新疆去是负有任务的。她的同伴看样子并不知情,是被她利用了。我们应该通知新疆当局不让她们去你说呢?”茅盾听了未置可否,金秉英就说她要拍电报告诉萨空了,让萨空了报告新疆督办公署。
那女郎后来又再次找茅盾,希望他能介绍她们去新疆。茅盾婉言推辞,并且劝她们不要去那里碰运气。孔德止听说这个神秘女郎几次找茅盾谈话,紧张得很。她告诫丈夫:
“德鸿,你可别大意,也许她真像金秉英说的,是个军统特务呢。”他安慰妻子说:
“她即使是蛇蝎,我也不怕。我倒以为这个女郎很值得观察了解,她跟你、金秉英都不同,是当代新女性中一个新的类型。”“我不管她是新类型、老类型,你自己可要留心,别上当!”“三姑有旨,德鸿遵命就是。”
听到这句茅盾平时少有的风趣答话,孔德止严肃的脸上绽出了笑容。
在茅盾一和将要动身之前,那个神秘女郎又来找茅盾,说她们决定不去新疆了,明天就离开此地。
茅盾心想,她们终于未能去新疆,也许是金秉英造的舆论使新疆当局不发通行证。或是她们听了我的劝告改变了语音。还可能有其他的原因,就不必管它了。如果这两位女郎成为自己入疆的旅们,不知又会要引出多少麻烦?
2月20日,茅盾一行八人搭飞机来到哈密。因为孔德止患肺炎,在哈密滞留了半个月。3月6日,迪化(现为乌鲁木齐)的新疆督办政府派一位副官和一辆小轿车、一辆八个座位的旅行车到哈密接茅盾、张仲实等人。那位副官对茅盾和张仲实说:“迪化小汽车很少,这次只来了一辆卧车,我想请沈先生、张先生、还有刚病好的沈夫人坐小卧车;萨太太一家、沈先生的小姐、公子和我本人坐旅行车。”茅盾、张仲实同意他的安排。
8月早饭后,茅盾和张仲实向送行的哈密区行政长刘西屏等人告别,走出招待所大门,却见迪化来的那位副官一脸尴尬地指着小卧车说:“沈先生,你看……”
原来金秉英带着两个孩子已经坐在小卧车里了。她看见茅盾、张仲实走去,就大声招呼张仲实:“张先生!